穎兒，我的小姑子，一個生長在深山里的女孩。

她的人，就如她的名字一樣。穎，禾末也。生長在農田里的穗之芒秒。而這纖細柔韌的嘉禾重穎猶如錐芒，一旦放在囊中，必定穎脫而出。要問為什么？因為她是“穎”——聰慧過人，才能出眾。因為她是“穎”，她從不辜負父親為她擷取的這個名字。

初識穎兒，是我第一次登門拜訪公婆的時候。遙想三十年前，座落于鴨祿江畔的丹東寬甸崇山俊嶺倚山傍水藍天白云，未被污染的原始生態自然風光妖嬈無限。可那時，現代化交通卻還未觸及到這深山谷壑。我們從沈陽要進入這深山中的仙境，雖近在咫尺，卻要跋山涉水，翻山越嶺，先要乘那綠皮慢牛式的火車倒兩趟，又要坐大客車飛奔在一路黃土飛揚的盤山路上，再屈身于四面露風的小吉普里轉輾顛箥一段崎嶇坎坷土路，這才到了婆家的村口，人早已是滿頭滿臉滿身的黃土人了。

可站在村口迎我的女孩，那清澈的眼眸純樸的目光清秀的面容溫善的笑靨，撲面而來勢不可擋的自然清麗之色，猶如“清水出芙蓉，天然去雕飾”，頓時消解了我旅途一身的疲憊。這一份融融的暖意，分明是深山風日里長養所獲，觸目青山綠水所蘊，才這般的晶瑩無瑕，這般的玲瓏剔透，這般的溫馨如春。

那時我就想，一定是深山的大自然既長養了她也教育了她，才讓她如此活潑乖巧，熱情洋溢，善解人意。也許青蔥年華的她，自己也從未意識到傳承著深山的自然本色，天然得猶如一只快樂的山雀輾轉啁秋在我的身旁，又像青麓中的一只活潑的山鹿，忽而跳躍到青山中，捧回一筐鮮蘑；忽而跳到菜園里，拔來幾棵青蘿卜；忽而又坐在灶臺旁，添柴架火，焰紅的火光映紅了她的臉，照亮了她濃煙熏黑的鼻頭，可誰怕？只管捧上火炭中烤熟的炙手可熱的蕃暑土豆和栗蓬，還迅速剝去燙手的皮，喚我趁熱逐個品嘗，并用純正的丹東口音告訴我：“歡吃，涼了就不好吃了！”，原始的鄉音和諧著原始的生態，就像那首歌“裊裊炊煙，小小村落，路上一道轍……”。

“人生若只如初見”，欣賞一個人往往是“始于顏值，敬于才華，合于性格，久于善良，忠于人品”。初次遇見，穎兒就給我留下了親切美好的印象，自然在日后的接觸中，我都特別留心于這位深山里的女孩。如果說穎兒清秀的容顏曾經深深地打動了我，那么她的才能出眾就更讓我贊嘆不已了。聰慧勤勞是深山賦予穎兒的又一個特質，所以無論家里家外大事小情，穎兒都是一位勤勞擅干的能手。雖然她是家中最小的閨女，深得爸媽兄長的寵愛，可在她身上，你卻找不到一丁點兒被嬌慣的影子，相反她卻獨出手眼，架海擎天，才能非凡。上山砍柴，下地種菜，架柴燒火，淘米做飯，喂豬養雞，轟鵝攆鴨，穿針引線，洗衣縫被……無所不能。就說家里開的那小賣店吧，春夏秋冬，頂風冒雪，嚴寒酷暑，進城上貨，算賬盤點，和氣迎人，相助為本，讓她經營的那叫一個紅紅火火。更別說家中取親這樣的大事，在穎兒的全力操持下，公婆大哥和二哥順利地娶進了大嫂和二嫂。

陌上桑，醉紅妝，家有小女扮嫁妝。深山哺育的小閨女，雖然留戀家鄉故土的山嶺碧水花草樹木，但“去看外面的世界”也是她的夢想。命運讓穎兒走出了深山，嫁入了城鎮。然而深山鑄就的品質，早已融入了她的血脈，依然故我，如影隨形，深山里的穂之麥芒帶著純樸善良的純粹與本真，依然散發著耀眼的光芒。她安靜地從容不迫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一切，孝敬公婆，輔佐丈夫，培養子女，料理家務。每逢佳節，她總是一個人為家人準備一桌子豐盛的佳肴。山一程，水一程，風光無限，她開店，她出國務工，為的是自力更生建造家園；夜一程，晝一程，日月輪回，她精心撫育著幼兒，硬是把兒子送進了令人仰慕的吉林大學。她從一個深山里的花季女孩成功蛻變為一位成熟的女性，用自己黙默的付出與奉獻，在人生這個大舞臺上，塑造著作為女兒，作為妻子，作為母親……作為女人所有能作為的任何一個角色。

我嫁入了婆家，穎兒也嫁進了她的婆家。我們雖成為親戚，卻分居于不同的城市，素來繁忙，相聚甚歡，卻也聚少離多。

要說與穎兒的深度接觸，就不能不提我那場罹患的重病。

云水人生太脆弱！我們常常鎖得住憂傷，卻躲不過生命的無常。意想不到的突如其來和猝不及防，就會令人驚慌到措手不及。人到中年，一場駭人的病魔無情地侵入了我，傾刻間人全面的崩癱，使我從正常人的世界，忽然夢魘般墜入高度病殘的荒島。病痛的折磨，精神的蹂躪，生活的重壓，苦難的煎熬，幾近讓我生不如死，人生真的瀕臨絕境，墜落于深谷。

仁愛之心，慈悲為懷。為別人撐傘的人，當他人遇到狂風暴雨的時候，從不袖手旁觀冷漠無情。大哥大嫂的困難，就是她自己的困難。毫不猶豫，穎兒安排好工作請下長假，火速奔赴重災的戰場，不是她的義務，她卻天經地義地扛起了責任。一架輪椅靜佇于病床前，驚愕的她淚流滿面，望著臥躺病榻舉步維艱的大嫂，望著滿臉焦急疲憊不堪的長兄，望著求學途中心憂如焚的侄女，穎兒擦去眼淚捊起袖子承擔著這個家的一切。

誰都知道，住院的陪護是最辛苦的事。寒冬臘月，穎兒每天都要在冬日的晨曦中，踏著厚厚的積雪，趕上早班的公交車，奔赴醫院，替換值夜班的兄長。白天的護理也是艱辛的，看滴流，送檢，洗漱喂飯，忙碌的一刻也閑不下。有一次，一整天的繁忙護理，已使她身心疲倦，當她走出醫院的大門，恍惚間竟然忘記了回家的方向，來了趟公交車就匆匆登上，結果越走越遠，到達終點才發覺迷了路，一路尋問打聽輾轉周折了幾個小時，直到夜幕漆黑，才回到家，人的手腳身體早已凍得麻木不堪了。值夜陪護，那更是一種煎熬，不僅要時常幫助我翻身以免一個姿勢久躺產生褥瘡，還需要看護導尿管，定時更換導尿器械，使人一宿都難以入眠。穎兒總是執意要求執夜班，以環節多日疲憊的兄長。至今回憶起來那些煎熬的日日夜夜，總是讓我淚目，感慨萬千：在我人生最艱難的日子里，是這一對來自深山的兄妹，給予我“不是血緣卻勝似血緣”的親情般的陪伴與無微不至的照顧，使不幸中的我，又幸運地感受著人間的溫暖真情與大愛。

出院后回到家里的康復是漫長的日復一日。長時間的護理更是一種耐力的考驗。穎兒屈己待人，從無怨言，而且是更為細心，每天什么時間吃藥，什么時間康復訓練，什么時間營養補給……一切盡在她的安排與掌控中，做起事來井井有條，干啥像啥，無需你操一點心，只有你想不到的，沒有她做不到的。每每從睡夢中醒來，枕邊的花手絹上就有一堆剝好的葵花籽仁，或者床頭柜上就有一碗晶瑩剔透的“冰糖煮什錦水果”羹正冒著熱氣……為了使我的雙腿不至留下日后肌肉萎縮的后患，穎兒堅持每天為我按摩和功能恢復訓練，半小時不停地用力揉捏，常常使她氣喘吁吁，當我不忍勸她休息一下時，她總是說：“沒有事，只要你能好，我做什么都愿意”。在她的攙扶下，我終于可以站穩腳跟向前邁步了，像幼兒的蹣跚學步，一步，又一步……，一圈，又一圈……。每當看到我身體康復的點滴進步，穎兒的臉龐就綻放成一朵花。“大嫂等你好了，我們一起回家，我帶你上山揀蘑菇，我帶你下菜地摘嫰黃瓜……”這樣的話語，常常讓病痛中的我獲得心靈的極大安慰與戰勝病魔的勇氣和力量，召喚我擺脫陰霾走向光明地帶。

往往面對一個弱者的態度，就是一個人精神的長相，就是一個人靈魂的模樣，就是一個人文明的姿態，那是仁愛與慈悲之心的淋漓表現。陰霾密布的天空，終有久別的太陽穿透；陰郁已久的心海，終有溫暖的陽光照耀。經歷二個月的重病監護，在穎兒的悉心照料陪伴下，我終于又重新站立起來，邁步走向恢復重生的道路。

多日一個屋檐下的生活，讓我有機會近距離接觸穎兒，我似乎發現了一個現象，每到家人圍桌吃飯，她總是把自己做好的新鮮可口的飯菜放置大家面前，卻把上一頓剩下的飯菜熱好，往自己桌前一擱，搶先吃掉，這讓我做嫂子的看著十分心疼。于是，我多次與她強調：“剩飯剩菜大多已無營養，不如倒掉，你胃本來就潰瘍，不能再吃剩飯剩菜了，要懂得愛護自己。”可她爽朗一笑，又操起濃重的鄉音道：“沒有事！沒那么嬌氣，我都習慣了，上頓剩的，又沒壞，倒掉太可惜了”。是啊，她都習慣了，習慣了為別人奉獻，習慣了把好的讓予別人，習慣了把辛苦留給自己。而我們似乎也習慣了她的付出，習慣得如平平常常一樣，習慣得理所當然理應如此一般。

這樣的機會，讓我與穎兒這一對姑嫂生發出猶如親生姐妹般的情誼，與她的深度暢談交流，才使我真正諳熟于她的內心——素簡而認真的生活是她多年堅持的理念。低眉煙火，微笑安恬，不焦灼，不濃烈，安然寂靜，明媚無傷；不攀比，不張揚，謙卑自強；不報怨，不計較，胸懷坦蕩；不艷羨，不慕奢華，不求名利，以己努力與付出，追求著平凡的美好。這“永保的初心執著的永恒”竟如此的樸素簡單而深邃，不禁讓我覺得這純靜的內心，清澈得如家門前經年流淌的涓涓下露河水，悠遠得如一泓碧泉靜謐深沉，自然得如一條小溪繞石潺潺歡悅。

三十年來，深山里的女孩的品質，經得住時間的考驗，經得起歲月的沉淀。這是一場忍耐的修行，這是一場毅力的歷練。大山深處的培育，碧水流深的滋養，淬火熔鑄的錘煉，注定造就了她仁愛與慈悲的情懷，寬宥與遼闊的心胸，溫柔與友善的微笑，勤勉與奉獻的精神。不忘初心，方得始終，這種平凡而高潔的善行追求，正如深山里的碧水一樣，滋養生命造福萬物而不求名利。

如今，穎兒依舊秉持她深山女孩的純真良善的品質，自然素簡，平靜之中繁忙著。一邊務工，一邊照料家人。這不，剛剛忙完大侄女的婚事，穎兒又緊鑼密鼓操持著二侄女的婚事……。

穎，禾末也。縱使生長于鄉村農田，隱藏于深山密林，她終將鋒芒畢露脫穎而出。這就是“穎”的天然品性的自然存在。那凝聚著深山的純樸良善與無私奉獻的愛之種子，雨露般灑播在阡陌田野鄉鎮城池，無論她走到哪里。

人們常說，“花的綻放一定希冀著什么，果的豐盈也一定昭示著什么。”塵世間的一切“美之延續，德之傳承”的存在都是被時間證明了的結果。

我常想，泱泱大國，千年華夏，萬古文明，生生不息，世代相傳。“家是最小的國，國是千萬家”、“天下之本在家”。我們不乏于每一個小家都能尋得這樣尤其令人敬重的女子：也許她們沒有驚天的偉業，也許她們沒有傲人的業績，但她們卻把美好放在心里，于瑣碎家事和繁忙工作中，揮灑汗水；她們向往詩和遠方，也用心經營眼前的天地；她們內心豐盈，樂于付出，孝順父母，陪伴兒女，奉獻家人，和諧著大國的千千萬萬個小家；她們認真生活，把夢想當做支撐現實的精神力量，助親朋于困苦，濟家庭于危難。她們以自身平凡而偉大的存在所創建的精神價值，已然成就了一種集體人格，在華夏大地彰顯感染與召喚著人性的光輝。那“根植于內心的修養”，那“無需提醒的自覺”，那“為別人著想的善良”正創造與傳承著中華文化的光輝印記。

風吹過，飄來的是一朵花的馨香；鳥飛過，傳來的是一曲悅耳的歡唱。她來自深山，就注定攜深山的壁立千仞；她來自綠水，就注定擁綠水的有容乃大；她來自太陽升起的清晨，就注定閃耀著太陽璀璨的光芒。